散文
湖南省湘潭縣雨湖鎮十二總馬家碼頭
「這是我們家的住址嗎?十二總?這個總?」午飯前,我拿出預備好的本子,對已經端坐在橢圓型的飯桌前的父親大聲說話。父親縮着頸子笑:「唉……還要問什麼?」一付使用了八十八年的軀殼彷彿也跟着縮小。
不說話、不愛說話,是住院以後的後遺症。將父親從醫院接回家之後,他的語言與心思似乎跟着他的雙耳一起患着病。逢人張嘴,父親知道對方在對他說話,不知所以,也就只是笑。媽媽自是寸步不離,煮飯期間會規定父親不能亂跑;大女兒要回家的這一天,可以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,盯着巷口的反光鏡,期待女兒回來後一起進門。
「我們家粉坊有三家:豫泰槽坊、袁鬆茂槽坊、袁合泰……」
「爸你看,你自己寫的『祖鬆美公』,是鬆美還是鬆茂?」我將手機桌面放大,往父親臉前湊。十幾年前我收了父親婚前寫的自傳,自從有手機桌面這件事,那自傳第一面就是我手機的桌面。自傳裡寫道:「祖鬆美公,公平興家,爲鄰里之窗戶,擁有粉坊二家、槽坊二家,分別由伯父與家父繼承。」
父親急着糾正我──妳的曾祖父是袁鬆美,而鬆茂則是商行名。家裡的槽坊不釀酒,槽坊是做粉的,我們叫南粉。南粉由米制成,最後的成品就跟臺灣的粉條一樣是幹着來賣,粉當配菜可以,當主食吃也可以。
粉坊跟小店舖一樣,賣日常雜貨亂七八糟的東西,糖呀、花生米啊、鹽……,抗戰缺鹽,這鹽還比米貴,湖南很少鹽唷,粉坊裡的鹽是川鹽,從四川運來的一小塊、一小塊,哪裡能跟我們現在的精鹽比?川鹽得泡水,裡面混着好多小石子;菜好了,舀一點鹽水和着再起鍋,誒,是這樣吃。
「那我們家,我們家在馬家碼頭的哪裡?」
在廚房裡燒菜的媽媽,總笑我一回家就給父親「考試」,這次考試題目多了、長了,媽媽來回廚房跟客廳,一面將父親的多言當新鮮,一面擔心我啞嗓。我死命抓着這條好不容易理出的對話線頭不肯放,一個問題總得反覆兩次。開始了!開始了!父親爲難地說不清「總」,再往細項問,父親很堅定地說:「家就在馬家碼頭嘛。」
兩岸通郵,父親寫上這一行住址,收件人寫爺爺的姓名,那頭來自鄉里辦事處之類的官方回信說明──在這兒找到了你的兒時玩伴,你的母親安在,已隨晚輩遷居長沙,而一弟一妹亦在人世。
少小離家老大回。六十初頭的父親跪在娭毑(湖南話:祖母)面前喊:「嗯媽。」這與父親在三十九歲時寫下的自傳:「卅八年離家時,雙親健在,弟妹尚在學中,現時隔念載,情景難卜,雙親年屆古稀,弟妹亦過自立之年,是否仍在人世,使餘日夜難忘,惟其天佑,期望團聚有日。」間隔二十多年。
同牀話舊的冬夜,父親問:「嗯媽,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十九日,妳把我趕出去,怎麼叫我不要再回來了?」外頭下着雪,六十幾歲的兒子哽咽問着,因少不經事而犯下的過錯早被歷史巨輪碾成細碎煙粉。回家,不是要不要的意氣小問題,而是能不能的歷史大艱難。
「爸,你是收多少錢啊?」
「就一塊錢嘛!」
「才一塊錢就把你趕出家門?」父親的鄉音濃厚,加上牙齒僅存三於門下,半年前聽話是右耳進左耳不通,出院之後左右二路到底是打烊休假還是從此不通,得一再確認。面露羞赧的父親,嘴開齒露地說這一塊錢是袁大頭,一塊袁大頭能讓一般人活上一個月!
「我先坐火車到耒陽,有個表兄在那裡做警察局長。」
「你拿了人家貨款,還敢跑去找警察!」父親願意多說話,我的表情都極盡誇張,口氣明顯浮誇。
拼湊出來的七十年前,馬家碼頭邊上的「豫泰槽坊」雖是袁家產業,可是男主人成天好酒不管事兒,女主人老是氣惱地喊着:「酒醉鬼!酒醉鬼!」卻也接下照顧三個孩子外的粉坊生意。戰亂,雨湖鎮上的學校都關門了,輟學的大兒子無書可讀,讀了中學能識字,便去藥材行做學徒。雨湖鎮的平民百姓臨着湘江,一般日常仍在各個碼頭進行着。五月十七日,這學徒去收一筆貨款,掂量時間,該回的時間沒有回,藥材行的人去粉坊找人,女主人才知道十八歲的大兒子收了貨款便去賭!氣急的女當家一棒把輸得精光的兒子給打過江。
廚房的抽油煙機還轉着,其實開飯時間到了,媽媽疑惑地聽着考試內容,一邊監考一邊細聲說:「妳爸爸很準時,時間到了就是要吃飯。吃飯了。」父親來了說話的興致,忽地將我的本子轉到他面前。
「我給妳畫個圖。」父親以拿毛筆的手勢握着原子筆,兩條線劃出湘江與兩岸。其實父親的手已經多年不握筆,上次握筆是給六年前給老鄰居寫弔唁白信封,文人氣重的人只要拿着筆,整個人都精神起來。
限量菜色登場!【小麥所旨火串烤】推台日結合食材創意日料 還有專業唎酒師駐店
「這是湘江,第一條街是河街。」老家地圖面江的第一條街是河街,河街下一條是正街,正街下一條是后街。「豫泰槽坊」在馬家碼頭邊兒上,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是住家,攤開的本子沒有給馬家碼頭的左手邊留餘地,父親想起左邊那頭有好大的橋墩,一個一個,本來鐵路要從那一頭過來,因爲日本人打到家裡來了,鐵路也只剩橋墩蹲在那兒。
幾道來回框畫的筆痕是記憶的重音,重音把老家的位置標得明顯。馬家碼頭橫右畫出唐家碼頭,記憶中唐家碼頭再過去有座橋,張家碼頭再右一點,那裡是十六總囉!還有個最大的碼頭就叫大碼頭,十八總,「袁合泰槽坊」在那兒。
父親走筆的速度顯得慢了!街景不算遲疑地在話語中顯影──正街上有間專門竹編的老店家,三條街上不少藥材行,很多江西老表。哪裡有現在這種沖水馬桶?公用茅坑的糞有專門人在挑,不止挑糞,還有挑水來賣水的喔!
「我們住在十二總,袁合泰在十八總,袁鬆茂槽坊不在這一頭,要過橋,在江的另一面、大碼頭對面。坊裡有石磨,幾頭牛輪流拉着磨,袁鬆茂槽坊是最大一家!」父親病後,眼珠子便濁了!那顏色跟臉上的灰斑愈發接近;突地,我覺得父親的眼的溜骨碌,像牛眼。
本子的盡頭是十八總的位置,父親寫上:由義巷。
「啊!我知道,秋瑾是我們老鄉。」父親滿意我的應聲,「誒──」聲持續連着愉悅,父親或許記不得這是我讀國中時,他特別說的故事。秋瑾就住在我們老家附近的由義巷。
「伯公經營的袁鬆茂槽坊在哪個位置啊?爸?」斟酌的時間長,父親手上的筆都抖了!原子筆的墨水在此處失去勁道,由大碼頭坐船到湘江對岸,上了岸,在哪兒?父親寫上「石巷子」三字,字跡淺淡、不確定,我再確認:「是石巷子嗎?」從父親嘴中發出的喃喃字音與這三個字無涉,這會兒進入湘潭土話的境界,換我恍然。
「不簡單耶,這麼久以前的事還記得;最近的事情都不記得。」媽媽不再催促,在旁一起聽着,父親察覺到聲源,撇頭看見媽媽的嘴巴開合活動,還握着的筆也顫顫笑着。我盯着橋後石巷子旁的伯公家,最後的線條表現得像輕聲,也抖着。